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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萬艷書 下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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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出

“萬漪!”

“哎!”萬漪驚得一抖,仰面看向貓兒姑。

貓兒姑的臉一板,就仿佛把整座房間都沈入了嚴冬,“琢磨什麽呢?心不在焉的!我可告訴你,白家的如今失心瘋了,我已著手要把這懷雅堂盤下來。從前我只是你們的訓養姑姑,犯不上和你們太較真,往後我可是你們的掌班媽媽,那就不是以前白家班的行情了,在我班子裏想要偷懶耍滑,我可是不容的。”

萬漪慌忙道:“不是的,姑姑,我不敢偷懶,我只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貓兒姑盯了她一盯,“嗯,你是個老實孩子。這幾天事情太多,你怕是沒睡好,回屋裏歇一天吧,明兒可得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哎,是,多謝姑姑。”萬漪假裝沒瞧見佛兒從身旁拋過來的白眼,答應著退出。

貓兒姑一擰臉,自顧自道:“佛兒,那你來答吧,現在客人甲對你說:‘客人乙比我年輕英俊,你準更愛他。’你該怎麽回客人哪?……”

萬漪走出來帶上門,把那一個虛情假意的情愛作坊全關起在門後。她匆匆走回北屋,一進屋就見書影伏在鋪上啜泣。

書影聽見她進來,起身抹了抹眼淚道:“又是貓兒姑叫你來勸我的吧,你幫我同她說,我曉得她就要當掌班了,不會養著我一個白吃飯的小姐。但我珍珍姐姐才去,有什麽都等過了頭七再說,我這會子沒心思。”

萬漪坐下來捏了捏她的手,“妹子你別擔心,不是貓兒姑找你的麻煩,不過是我自個兒身子不舒服,回來歇一歇。”

“哦,是這樣,”書影抽抽搭搭著道,“姐姐你怎麽又不舒服了?要緊嗎?要不要求個大夫來看看?”

萬漪擺擺手,“不要緊,不過是老想起那一晚,心裏頭亂糟糟的……”

書影沈頓了一下,帶著哭音道:“姐姐,你那晚就沒聽到一點兒動靜?”

“沒,”萬漪拼命地搖頭,“我真的什麽也沒聽到。”但她心裏頭想的是,要什麽也沒聽到就好了。

那一個無月之夜,她先聽到嚴嫂子她們說,白珍珍因為白鳳的自盡而大鬧了一場,甚至把書影也怪責在內。萬漪深知,書影之所以能夠在柳戶花門中潔身自保,全仗白珍珍的照拂,如今被叱,只恐是前途堪虞。這麽一想,她直替好友犯難,因此一意等著書影回來細問,卻不料等了快一夜也沒見著人。她們倆原是夜夜在一起同食同宿,冷不丁被拆開,萬漪又不知書影那一邊情況如何,端的是牽腸掛肚,堪比長姐牽掛幼妹、慈母牽掛稚子,怎麽也放心不下,遂夤夜前往細香閣探看。

她按照書影提過的路徑一直摸到了院外,也是趕了一個巧,其時正值憨奴去前院走馬樓上釋放白鳳,所以將院門落了閂,一推就開。萬漪自個兒倒唬了一下,輕叫兩聲,也不見有守門人,遂壯膽穿過鳳吟細細的竹林,屏著氣上了樓,結果就見書影正坐在堂屋當中。

二人相見,各有一番驚異。書影道自己一切安好,可珍珍姐姐的狀況大不如人意,不過她怕姐姐一見她又惹動悲腸,故此只敢在門外面聽守,憨奴本也在這裏守夜,但方才稱說悶得慌,下樓透氣去了。

末了,她把萬漪的雙手牽起道:“還好姐姐你來得巧,要被憨奴撞見你大夜裏偷跑來瞧我,準又排揎你一頓。”

萬漪欣然道:“我等你等不回來,又不敢和嚴嫂子她們打問你的處境,只可自個兒瞎想,就擔心白珍珍哀痛之下怪責你,甚或是連夜就把你發賣到別處,想得我心肝都和貓撓似的,一刻也坐不住,非來瞧瞧你不行。現下瞧見你好好的,我就被排揎上十頓、一百頓,那也值了。”

書影的臉盤上流露出十分感動的神情,“好姐姐,我也是急得發昏了,光顧著惦記珍珍姐姐,竟忽略了你還惦記著我呢。我都好,明兒就回咱們屋去,你也快回去睡吧,一會兒憨奴來了,你就不好走了。”

怎知說曹操,曹操就到,下頭的樓板一陣咯吱作響。書影趕緊就把萬漪往西屋推,“姐姐,你先進去躲一躲,咱們省一頓口舌吧。”

萬漪也有些發慌,急步避入了屋中。過得一會兒,書影也跟進來悄悄對她說:“沒事兒了,憨奴去東邊陪珍珍姐姐睡下了,等她睡熟你再走。”

這個時候,正是白鳳守候在樓下預備對珍珍動手之時,只等憨奴將書影引走。

因此書影回屋才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就聽見對頭的屋子裏門扇一響,憨奴就在外頭叫起來:“麗奴,麗奴!”

書影將手指豎起在嘴前對萬漪比畫一下,“我出去看看。”

萬漪只怕是自己的行跡已被發現,忙貼去墻邊側耳細聽,一聽之下方知和自己完全無關。憨奴對書影說,鳳姑娘向珍姑娘托夢,說對麗奴將盛公爺引來細香閣一事怨念難釋,“所以珍姑娘叫你去鳳姑娘的房裏念經拜懺,以告慰亡靈,要不她沒法子安睡”。

“這就去?”

“這就去,我和你一塊,喏,拿著這兩本佛經,你認字,到時候你來照著念。走吧。”

“憨奴姐姐,稍等等,我回房去加件衣裳。”

“你快著點兒。”

書影進了屋,一邊拉起件衣裳披著,一邊貼住了萬漪的耳根,“姐姐,你都聽見啦?我和她去前頭,等一會兒我們走了,你再走。”

萬漪不出聲地點點頭,目送書影轉出去。

她就那麽靠墻站了少刻,估算著書影她們已走遠了,正待也要離開,堂屋的門卻幽幽開了一線,萬漪縮回腳步,這就窺見一道黑影游進了白珍珍所在的東屋。

萬漪幾乎嚇癱了過去,那一晃而過的細高輪廓分明就是白鳳,莫非真的是游魂顯形?她拿手摁住了一顆撲通亂跳的心,好一陣才聽見東屋裏傳出低低的交談聲,只不過雙方的聲音都很小,所以有音無字,但聽起來絕不像在鬧鬼。

萬漪在心底一打轉:要不然就是自己看錯了,那黑影並不是白鳳,這樣一來,一個陌生女子在這夜靜時分潛入白珍珍的房中意欲何為?書影若還在這裏,準會抱著十萬分的關心前去查看,她既然暫離,自己也就該代為盡責,照管這一位“珍珍姐姐”的安危;而更叫人惴惴的是,倘若溜進來的女子果然是白鳳,那她和白珍珍一起安排下這一出詐死大戲,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難不成是有什麽針對書影的詭計?

就在這節骨眼兒,萬漪的眼前卻驟地閃現過佛兒指著自己的鼻子臭罵“狗丫頭”的輕蔑模樣,要被佛兒撞見這一番情形,定又要罵她是“狗拿耗子”。可是萬漪想,就算有這麽一條癩皮狗吧,從落地就被嫌棄、被薄待,連父母都對她踢來打去,她長這麽大,唯獨一個對她以禮相待、以心相交的就是一位爵爺家的貴小姐,那麽這條“狗”又該不該赤膽忠心地護著這小姐呢?萬漪不過就是個貧窮無識的小丫頭,從來也沒聽過什麽叫作“士為知己者死”,她只是覺得,人不能不如狗。

所以她雖然是怕得要命,卻依然躡著腳挨去了東屋。她繞開睡在門外地鋪上的一位仆婦,輕掀開門簾,將耳朵貼住了門扇。她暗暗想,自己就偷偷聽一聽裏頭在說些什麽,但只和書影無關,她轉身就走。

萬漪又怎能預見到,往後那長長的一輩子,她再也不會有可能從門後的一幕轉身離開。

她迎耳撞上的第一句話是:“鸞姐姐……想勒死我?”登時間就令得她脊骨發寒,隔過了片刻,才又聽見這一個陌生而縹緲的聲音在輕輕呢喃:“阿彌陀佛。鳳姐姐,你還活著……”接下來是幾聲細語,完全被萬漪自己脈搏的搏動之聲所蓋過,再之後她就認出了白鳳的聲音——扁平而扭曲,似乎被在地下踩踏過一樣,但無疑是白鳳:“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贏不了,我只想輸得慢一些。對不起珍珍,大姐對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真正嚇壞萬漪的不是白鳳古怪的音調,而是糅在那之中的另一個聲音,曾經她的花兒妹妹得了癆病後常常喘不過氣,就會發出這種吱吱呀呀的掙氣聲,似一扇門在劇烈地晃動。萬漪很清楚,就是這扇門即將把一對相親相愛的姐妹永隔在兩端。

她無法判定臥室的房門到底是怎麽在她手底下滑開的,萬漪只感到了心中一震,雙膝一軟,人就向前倒過去。她伸手撐了一下子,黑洞洞的房間便在她眼前迸開了裂縫:房間裏的睡床上對坐著兩名女子,一名面向門外,將兩臂勾住了另一名女子的後肩,下巴也擱在她肩上,脖頸後仰,鼓突的兩眼甚至在暗夜裏都放射出寒涼的刺光;而她身前那一名女子則將她緊緊攬抱著,頭面相貼,兩手在兩邊牽拉起一條繩索般的東西,看起來既像是捆綁,又像在狠狠地拆開她們倆膠著在一起的身體;那重合的剪影宛如一朵只向著夜晚吐露出蕊心的巨大花朵。

然而門開的一瞬,花朵就萎謝了,一名女子倒下去,另一名女子扭過了臉來。

一看清那張臉,萬漪的喉頭就一緊,兩肺裏的空氣剎那間全都被擠壓了出去,她無法呼吸,亦無法動彈,只能楞楞地瞧著那張臉一瞬後就逼上前。白鳳冷冷俯視著她,一把將她拽進了屋裏。

那屋裏發生的所有,萬漪回想起,只覺像一場夢。但有些夢醒來後,一翻身又照樣睡去,有些夢卻會令人輾轉再難眠。那一夜過後,萬漪就再也沒睡著過。以往要是碰上了失眠或夢魘,她與書影就擠進一個被窩裏抵足談心,直說到困意襲來,但現在縱使她說上個三天三夜,也說不清為何自己一瞧見白鳳,腦袋裏就猛變得一片空白,仿佛整個人都被什麽沖擊到半空中飄浮了起來,旁觀著某一個惡魔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她準是被惡魔附了體,否則怎麽可能在被恐懼掏空的同時有膽量去殺人?又怎麽可能在犯下了無可推諉的罪行後卻依然擁有著全然無辜的雙手?萬漪想不出該如何對書影解釋:她真的極度恐懼,她真的極度無辜,她真的極度殘忍地和白鳳一起謀殺了白珍珍。

最終,萬漪一個字也沒對書影說。她獨自一遍遍消化著每一點兒細枝末節,像一頭長了四個胃的鬥牛:她把白珍珍的“屍體”從地板上拖行而過,她發現了白珍珍依然在一呼一吸著,她扛起了白珍珍的雙腿,眼看著白鳳將其懸掛去房梁上……她記得自己逃命一樣逃出了細香閣,一頭鉆進被子裏簌簌發抖,她記得佛兒在旁邊咬著茶餅含含糊糊地嘟囔:“你又半夜做賊去了?”她記得天沒亮,院子那頭就有人嚷嚷起來:“珍姑娘自殺了!”她記得自己一下子就從鋪上彈坐而起,仿佛又聽到白鳳在背後——在四面八方,一聲又一聲地低問著:“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萬漪!——叫你呢,萬漪!”

萬漪這才被從紛紛雜雜的亂念中喚回,她定目一瞧,卻見白鳳的大丫頭憨奴不知何時來在了鋪前,亸著兩肩道:“鳳姑娘有事情叫你去。”

仿似腹部挨了誰一腳似的,萬漪瑟縮起身體,“我不舒服,一步也走不動。有什麽事情,請憨奴姐姐就在這裏吩咐吧。”

憨奴自是不依,一個勁兒叫她上前樓去,萬漪卻怎麽說也不動,兩三個回合後,憨奴就有些變臉變色的了,“這兩天都叫過你好幾回了,你卻回回給我推三阻四,竟敢和鳳姑娘拿架子嗎?!”

書影在一旁見萬漪滿額的虛汗,忙摟住了她朝憨奴道:“人家是當真不舒服,連貓兒姑都準她在屋子裏歇著了,不信你去問。”

憨奴將一雙細目往兩人的臉上挨個兒一剜,“麗奴,我勸你收斂些吧,珍姑娘可不能背著棺材板給你撐腰了。萬漪,我們姑娘是有好事兒叫你,你不去別後悔。有福不會享,自個兒找罪受。”

她又罵了句“一色兒的賤骨頭”,怫然徑行。

書影沖憨奴的遠影皺一皺鼻子,手挽著萬漪道:“姐姐,你臉上都沒血色了,快躺下歇著吧,有什麽事兒我替你頂著,不用怕那個白鳳,誰曉得她又在轉什麽鬼心思,你和她八竿子打不著,她三番四次叫你幹什麽?來——”

萬漪呆呆地受著書影為她鋪枕頭、展被子、打手巾、褪衣裳……她一把握住她忙碌不休的手:“妹子,你別為我忙了,我不配你對我這樣。”

書影拔出兩手,撳住她兩肩,推著她倒去枕上,“又跟我見外。姐姐,我就是你親妹子,做這些是應當的。再說……”她眼圈一紅道,“珍珍姐姐也沒了,我在這裏可就剩你一個了。萬漪姐姐,你千萬好好的。”

萬漪直望書影那滿凝著關愛依戀的雙眸,又感到了竄動在自己舌尖之上的烈火。假如我告訴你,是我殺死了解救你、庇護你的珍珍姐姐,你還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嗎?

她的心問出了問題,但耳朵卻並不想聽到答案,為此她的嘴巴將恒久忍受著秘密的燒灼。

“妹子,我嘴裏幹得慌,煩你幫我倒杯茶。”

“哎。”書影拿起了一只粗瓷大杯,往杯中傾入了一註茶末子滿滿的釅茶……

水面微漾,盛著細凈香茶的龍泉窯雙魚杯被遞進了一只玉手之中,那潔白纖美的指掌又將杯沿送到了兩點朱唇之間。一口溫茶落入,繼之就滾出了白鳳冷冽的聲音:“看來我低估這小丫頭了,她還沒笨到家。”

她倚坐在窗前,長發攢著一窩絲,只在前額環了根珠子箍,太陽穴上貼著兩方膏藥,稍帶幾分病相,卻愈發顯得俏生生、疏落落。

憨奴接回了茶杯,含著冷笑道:“這小丫頭定然也猜到姑娘必不能容她久活的,所以怎麽說也不肯來,還擡出貓兒姑來壓人。”

“是嗎?既這麽聽貓兒姑的話——”白鳳將腕子上一只珍珠軟鐲來來回回捏弄了一陣,就有一道閃光自其眼中忽忽而過。她對憨奴小語幾句,擡臂指向另一頭的妝臺,“就拿九千歲新賞我的那一對金剛鉆串鐲吧。”

憨奴依言取出了一只錦盒,又猶豫道:“這樣名貴的珠寶,拿去做餌,太可惜了吧。”

白鳳回以機鋒深潛的一句:“不名貴,又怎會誘得動萬漪那丫頭‘攜寶私逃’呢?”

“可姑娘手頭的貴價珠寶多了去了,何必非這個不可?京中的貴婦最追捧西洋的金剛鉆,誰得了個翻頭好些的戒指都夠炫耀一陣,這鐲子可是全鉆滿鑲,顆顆都黃豆那麽大,還是名匠切割,亮得瞎子都要睜眼看,足稱得上是無價之珍了,姑娘竟舍得?”

“九千歲秘賞我這對鐲子,是因為我‘大義滅親’,為繼續替他監視盛公爺,而親手除掉了珍珍妹妹。這誠然是‘無價之珍’,所以我才不想再多瞧一眼。”

憨奴見白鳳陡地雙目一顫,竟灑下了兩串熱淚,雖然馬上被一拭而過,但她還是瞧了個真真切切。她一陣心驚,低頭道:“是,奴婢多嘴了。”

白鳳擺一擺手,“你走吧,叫秀奴替我把妹妹的佛經拿來。”

珍珍死後,白鳳令人將未曾陪葬的那些遺物統統搬到了自己的房中,經書、木魚、佛像……她把從前一袋接一袋抽水煙的時間拿來抄經、敲魚、拜佛……一做就是好幾個時辰。憨奴看著白鳳點上了一炷清香,一筆一畫地在桌邊寫經,同她做其他事情的樣子相比,瞧起來十分笨拙。當憨奴想到“其他事情”的時候,她所想的是“謀殺”。

為一個一邊抄經、一邊謀殺的女人做事是什麽感覺?憨奴從來沒思考過。她的本分並不是評判自己的女主人,而只是執行她所有的命令,比如,送出一對即將又奪去人命的手鐲。

饒是貓兒姑見多識廣,一見憨奴送來的這一對鉆鐲,仍是連眼珠子都差一點兒蹦出來。她像捧祖宗一樣將這對鐲子捧去了萬漪面前,不無欣羨道:“鳳姑娘說,去年年根兒時你曾伺候過九千歲的一位近僚,過了這小半年,這位貴客又惦記起你了,這是他送你的,叫你再去伺候一趟,明兒有車子在大門口接你。”

萬漪卻仿似遭了雷殛一般,小臉刷白道:“姑姑,我不行,我這幾天身體不適,不能夠應酬客人……”

倒是佛兒把一雙冷麗的眼眸由鉆鐲游去了貓兒姑臉上,問道:“出手這樣闊綽的客人,定是位大大的權豪吧?”

貓兒姑且笑且嘆道:“那你就得問一問我們的萬漪姑娘了,她這位貴客高深莫測,我也說不上來頭。”

佛兒便十分爽利地轉向萬漪道:“恕我沒涵容,問一句,這人到底是誰呀?”

萬漪囁嚅道:“我不能說,‘他’不準我說。”

佛兒不滿道:“瞧吧姑姑,她還是不說,我從前問她,她就這一套托詞,故弄玄虛。”

貓兒姑把首飾盒子放在鋪邊,拈出對鐲中的一只來就著天光翻弄鑒賞,“不說就不說吧,客人裏也多這樣的,有的是顧著清流的氣節,有的是顧著親貴的身份,不願人曉得他有狎邪癖。嗐,男人嘛,個個都是假正經。反正既是九千歲出面,又托鳳姑娘帶的話,更下了這樣重的禮,還怕是個撞騙的窯皮[15]嗎?”

一直在一邊幹著急的書影這才逮到個空子插話,急匆匆地說:“就算那人再是誰,我姐姐她也不想去!”

“不想去?你可別冒傻氣,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呢,”貓兒姑笑瞇瞇地瞅著萬漪,抓起了她一只手,“我早看出你這小丫頭有出息,可沒料到你的大運竟到得這樣早。我和你說,這客人對你真是不簡單,還專門說明了這鐲子不準班子代扣,是送給你的,讓你妝扮齊全了再出條子,回頭給班子另有加倍的厚賞。光這雙份的開銷就足值萬把銀子還往上,比起九千歲也不差,就不是王公貴戚,準也是尚書閣老。你可好好地把握,用本姑姑教你的本領把這一位大客籠絡住。但只他肯砸錢捧你,保證你一炮躥紅。眼下鳳姑娘雖因這一回跳河而在九千歲那裏重博憐惜,恐怕也不過回光返照,她的聲價早就一落千丈,這把年紀也難再翻紅,你把她的空一填,就是下一位呼風喚雨的‘金剛’。”

貓兒姑不由分說就把那鐲子戴在了萬漪的手腕上,萬漪卻一把就將其抹掉,“我不去!我、我病得厲害,病氣會冒犯客人,真不能去。”

貓兒姑“噝”一聲,佛兒也“嗛”一下:“姑姑你瞧她,倒怕這麽好的鐲子咬了她手呢。不如,”她撿起那明光四射的鉆鐲掂了一掂道,“由我去代局。”

貓兒姑一楞間,萬漪已急聲喊起來:“不成,你不能去!姑姑,佛兒不能去。”

萬漪只一聽這件事由白鳳做中間人,已隱約預感到兇多吉少,因此力阻佛兒身臨險地。可佛兒又怎能領會其中的深意?反誤以為萬漪是出於妒忌而橫加阻攔,由不得提高了嗓門道:“你算老幾?這兒還輪不到你當家。姑姑,請您發話吧,讓我去。”

萬漪已是心急火燎,“佛兒,你真的不能去!”

佛兒發怒道:“你自己病得去不得就罷了,還管得了我去不去?占著茅坑不拉屎。”

書影一貫討厭佛兒的刺兒頭性子,因此已很久不和她正面交談,這會子卻終是按捺不住,嚴正了面色望住她,“你聽聽,你自個兒才都說了是‘茅坑’,還趕著往這臟窩兒裏跳嗎?這是自甘墮落的路,避得遠遠的才是正理。”

佛兒見書影主動和自己搭話,驚異地挑了挑眉梢,就回目嗔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祝二小姐竟親勞玉口同我說話呢。我近日聽著連打雜的都在議論,說過兩天端午,就要在國子監的文廟旁邊新起一座生祠,讓九千歲配享[16]孔夫子。照我看,應當讓咱們祝小姐配享孔夫子。除了孔夫子,就沒人比你更會說大道理。”

書影聽佛兒夾槍帶棒的,本心不願再和她多說,但畢竟也有著朝夕相處之誼,終不忍看著她自己往下流一脈上走,所以依然耐下了性子,指了指那鐲子道:“那我就把大道理說給你聽。鉆石也不過是石頭,你就為幾塊石頭葬送了咱們女孩子家的清白,值得嗎?守住這一步,將來興許還有回天的日子。一旦踏出這一步,就只能一步步泥足深陷。你瞧白鳳就知道,縱然一時間過得賽似神仙妃子般風光,往後走,哪裏才是這條路的收場結果?”

佛兒謔道:“那怎麽辦呢?我又不像你,會到處野著認什麽‘叔叔’‘姐姐’的。哦對,你那‘詹叔叔’怎樣了?莫不是淹死在酒缸裏,把你給忘了?還有你那位‘珍

珍姐姐’,之前和你說得天花亂墜,結果一蹬腿就死了,也把你扔下來不管不顧。這些人哪,一個比一個靠不住!你空歡喜了一場,下一步可怎麽走?你說我的路不好,倒是指一條好路給我呀。”

書影但覺自己的一片明月之心完全被玷汙,而且連帶可敬可痛的詹盛言與白珍珍夫婦竟也一起遭到了褻瀆,氣得她好半天才迸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就不該同你這種人說話。”

佛兒毫不在意,“你不說最好,你又不是蠶豆,我哪來的工夫和你磨牙?”她說著就打了一個轉,急不可待地又向貓兒姑道,“姑姑,就她們倆這爛泥扶不上墻的窩囊勁兒,除了我,難道還做其他人選?”

萬漪見貓兒姑似已被說動,眼淚都快要迸出來,“姑姑,佛兒絕對不能去——”

“你他娘的給我閉嘴!”佛兒斷聲而喝,又沖著驟然屏眉的貓兒姑愧然一笑,“姑姑,我又不會沖客人這麽說話,我明白對客人該是什麽樣兒。”

佛兒說著,忽就將腰肢輕轉,瞟視著兩眼一笑,竟霎時間宛如千裏冰封、一陽來覆,滿身的冷厲之氣統統化作了妖艷入骨;只見她將皓腕斜翻在腮邊,徐徐扣起了那一只窮盡極麗的鉆鐲,一雙上有烏眉映帶、下有雪頰烘托的黑眸子浮閃出奪目的光輝,“‘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17]多謝爺的厚賞。”

她那眉目傳情的模樣就好似正對著哪一位慷慨的情人,就是他剛剛把這一只價值連城的鉆鐲套在她腕上。貓兒姑端凝著佛兒想,不論誰將來有幸——抑或是不幸——成為這女孩的情人,一準會覺得物有所值。

她對自己的新一位門徒感到滿意極了,但僅是含蓄地點點頭,“嗯,還像那麽回事兒。”

佛兒即刻把媚態一收,又恢覆了桀驁之色,直來直去道:“姑姑,讓我去吧,我會給您爭氣的。”

貓兒姑理了一理自己八仙過海的衣眉子,“容我想想。”

她轉身折出去,佛兒自顧自撫摸著腕上的鉆鐲,讓一顆顆鉆石自指尖滑過,感受著它們的璀璨華貴,亦感受著它們的冰冷堅硬。她瞥了一眼相顧無言的萬漪和書影,在心中默想著,你們懂個屁,我要的豈止這一只小小的手鐲?我要

的是背後那一個隨隨便便就能拋出此等奇珍異寶的男人,我要的是他手中比任何寶物都更為昂貴的權力;假如他的權力對於我還不夠,我就將踏著他找到下一個男人,直到我奪取真正握有生殺之柄的男人的寵愛,那之後,我就終於可以向那些無可寬恕的人們盡情傾瀉我滿懷的仇恨。

哈,這十四歲少女微賁的胸懷裏,除了仇恨,什麽都沒有。

貓兒姑雖對佛兒的姿貌與媚功不乏信心,但因萬漪是客人點名索要,故此並不敢擅專,便往白鳳處來討主意。

白鳳一聽,便摸準了萬漪的脈搏:她之所以百般推拒,無非還是怕客人叫條子是假,將她騙出懷雅堂加以滅口才是真,倘若自己執意不許那個叫佛兒的同去,必定更使她看出了破綻,倒不如應允了佛兒,才顯得確有其事。斟酌既畢,白鳳就將手中的一串檀木念珠繞了一繞,“我記得這個佛兒,是個美人坯子,但客人既叫了萬漪,咱們也不好拿其他人搪塞。不如兩個人一起吧,客人挑上誰,就是誰。姑姑但管安心,這一位客人是九千歲的心腹,財力雄厚,不會叫班子吃虧的。”

待貓兒姑喜眉笑眼地回去傳話,白鳳便搓著念珠向憨奴幽幽道:“我委實精神不濟,跑不動了,你替我一趟吧。去和柳老爺子說……”

憨奴附耳細聽,一面諾諾地點頭。斜射的日光在她臉上印上了一個錢幣大小的亮斑,倏忽輪轉,便見那斑點已拓在了柳老爺子圓滑而機警的臉容上。

他也泰然自若地點著頭,拿拇指抹了些鼻煙點在鼻孔下頭,將鼻翼抽動了兩下道:“鳳丫頭的意思我聽明白了,為免上一次溫雪和涼春那樣的失誤,這一次,她要把兩個小丫頭一起收拾掉。”

憨奴的臉被暗影吞沒,只餘耳邊的一對蜂趕菊銀墜子搖曳著兩點輕光,“煩托您老了。”

柳老爺子搓弄著手中的琥珀鼻煙盒,半閉了兩眼,“小事一樁。你和鳳丫頭回話吧,明天這兩個小丫頭‘攜寶私逃’之後,就是三法司一起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她們一根頭發絲。”

“姑娘說,她們‘卷走’的寶物,就是給您的謝禮。”

“鳳丫頭客氣了。”

“姑娘也說了,等您親眼見到那一對鉆鐲,再談‘客氣’二字。”

柳老爺子大笑起來,他真喜歡白鳳,她的狠絕和慧黠他從沒在第二個女子身上看見過,只除了——

他衰老的心臟訇然一痛,他忙就遮掩著挑起了一抹鼻煙,狠狠吸入這直透五臟的辛辣;假如往事有滋味,這就是往事的滋味。

憨奴出來,站在柳宅的二門外望一望,摘下了紐扣邊的一條亮綢手絹在幾個指頭上來回纏繞著,“你們大爺呢?今兒沒在家?”

門外的一個小廝笑著擺擺手,“我們大爺在姐姐你家裏頭呢。”

漫起在腮頰的兩片紅雲使憨奴姿色平淡的面龐驟顯得怦然動人,她將手絹一甩,“我啐你一臉!”

“我又沒說錯,槐花胡同,還不是姐姐家?”小廝嘿然一笑,比了一個手勢,“被貴連班的蔣文淑纏住,熱得要了好幾個連臺,住了快十天夜廂了,簡直是落進了八陣圖,明兒還說要打獵呢,不知能不能闖出來?”

憨奴悻然不語,適才泛起的紅霞又在臉上一分分退卻;如心潮的漲落,來去無人知。

夜幕初張,微雲淡抹。

一彎新月泊在了樹杈間,如即將起航的小小金舟。然而三位少女誰也沒心情賞鑒這昏薄的月兒,萬漪和書影倚靠在一起,盯著紅絨盒中一只流光潑濺的鉆鐲發呆落淚;另一只鐲子就戴在佛兒的手上,她把自己的手橫陳在眼底,也盯著那仿似含著一團火焰似的光芒,若有所思。

貓兒姑說了,明日要她和萬漪一同出條子,所以佛兒滿心裏只琢磨著如何著意理妝、如何巧言獻媚,才好使這一位神秘的大客擯棄萬漪,轉而挑中她。

其實佛兒根本就不消費神,她和萬漪早就一並被挑中了,她們倆那一位神秘的客人,叫“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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